吃“滾泥”田螺蘿卜,是我一年四季最愛之一。
寒冬臘月,滴水成塘,一家老少架起柴火鍋灶,煮一鍋“滾泥”田螺蘿卜,是那樣的地道灼辣香烈,浸潤著滿滿的鄉(xiāng)愁,讓人飄然神爽。
在我們桂北民間,流傳著“一螺抵三雞”、“一顆田螺十二碗湯”的說法。地處“湘桂走廊”的桂北,氣候溫和,田螺在鄉(xiāng)間河溝隨處可見,蘿卜也是四季尋常食材?!岸蕴}卜,夏吃姜”,隨時想吃“滾泥”田螺蘿卜,成為日??赡?。
一個周末的上午,我應(yīng)鄰居二嬸之邀回到百里以外的鄉(xiāng)下老家,就是想嘗嘗久違的“滾泥”田螺蘿卜。車到村口,我就直奔二嬸家,二嬸就住村口,一條小河從她家門前婉延而過,流向遠方。早在半個月前,二嬸就在電話里熱情相邀,說鄉(xiāng)下進入農(nóng)閑季節(jié),村里的青壯勞力都外岀打工補貼家用,僅剩一些老少爺們在家留守,方便的話,可以抽空回來走走,順便嘗嘗這個季節(jié)的“滾泥”田螺蘿卜等美食。這個季節(jié),村前小河淺灘上的田螺也進入冬眠,碩胖肥美豐盈,待字閨中,美美享受著自己的冬眠時光。
這不,我就趁著年前周未,忙里偷閑回鄉(xiāng)下品嘗一回家常美味。
二嬸知道我已應(yīng)約回來,提前幾天從小河里撿回大半筐田螺,特意放進清水里生養(yǎng),讓田螺自然吐出體內(nèi)污濁淤泥,等待犒勞回鄉(xiāng)的食客。我們又在路旁的蘿卜地里拔岀一筐稱作“雪里紅”的紫皮蘿卜,搬到村前的小河邊,拿出刷子,精心刷洗干凈螺殼,慢慢用刀背敲掉田螺尾部,把蘿卜隨意切成厚厚圓圈,用竹箕裝好備用。
外岀多年,鄉(xiāng)下沒有什么近親屬,我平?;剜l(xiāng),自然就落腳在二嬸家。這一次,熱心的二嬸見我應(yīng)約而來,趕緊招待張羅,先是從屋外抱回一大捆柴火,在火塘生起柴火,灶上架起一大口鐵鍋,又從家中的酒壇子里盛出半壺陳年米酒,忙前忙后手腳不停。我從背包里掏出事先準(zhǔn)備好的一大包八角、桂皮、花椒、紫蘇、大蒜、腐乳酸椒、豆瓣等配料備用,先往燒熱的鍋里倒入適量茶油,放入香料和田螺爆炒至螺蓋脫落,然后注入清水沒過田螺,待大火煮開后,逐一放入蘿卜、紫蘇、酸椒,再加入豆瓣、老抽,改小火慢煨細燜。大約半小時過去,屋內(nèi)就彌漫著田螺蘿卜的濃香。打開鍋蓋,用少許芝麻油調(diào)味,一鍋地道的桂北風(fēng)味“田螺蘿卜”就呈現(xiàn)眼前。
吃“滾泥”田螺蘿卜,“滾泥”的制作是秘訣,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,是老家的先輩們從祖祖輩輩民間相傳下來,如法炮制,不斷改良形成的傳統(tǒng)做法。要精選秋季自種的“指天椒”剁成醬泥,加入各種香料和多味中草藥秘制而成,裝入陶瓷壇中封口密存。待食用時,從壇里勺出,烹飪炒制成特制“醬泥”,吃的時候從鍋中夾起滾燙的食材在裝有“醬泥”的器皿里反復(fù)“滾泥”蘸醬而食,那味道絕倫無比,妙不可言!
晌午時分,二嬸的兒子也正巧從鎮(zhèn)上回來看望老人,二嬸吩咐他一起坐下來共享美食。
一切準(zhǔn)備就緒,在暖烘烘的火塘旁,二嬸的兒子先從溫烤在灶邊的暖壺里盛岀一大海碗老酒,敬了土地灶神,再倒岀二大海碗,示意我們各端起身邊的一大海碗,把酒言歡,開席品味。喝一大口老酒,吃一口“滾泥”蘿卜,再吮一口“滾過泥”的田螺,那個香味爽勁,就直透到骨子靈魂深處,全身上下都是妥帖的熱血沸騰。那份愜意,別提有多爽。卸掉旅途的疲憊,我竟情不自禁想起一件久遠的往事。
那是一個寒冬的傍晚,那時鄉(xiāng)下還未通電,晚餐只靠灶上燃燒的灶火余光伴著黯淡微弱的煤油燈光照明。吃飯時,我因為開小差不小心把手里的碗滑落到地上打碎了,無意中打爛了奶奶平時視為“寶貝”的大瓷碗。奶奶心痛地責(zé)怪了我一句,并趁機用“吃不言,睡不語”的古訓(xùn),教導(dǎo)我從小養(yǎng)成好習(xí)慣。這讓我很自責(zé),便罰自己不吃飯。誰知半夜肚子不爭氣,嘰里咕嚕地饑餓難耐,想著從哪找點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時,忽見二嬸家還亮著燈,我便偷偷摸摸地探望過去。只見在二嬸家的火塘邊,圍爐而坐的鄰居們正在吃著“滾泥”田螺蘿卜,于是我顧不上面子,灰溜溜地擠進去搶了鍋里剩下的小半碗蘿卜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,那個美滋滋的味道經(jīng)年不忘,歷久彌香。后來過了很久,還不時有小孩唱著“先來吃肥肉,后來啃骨頭,先吃田螺蘿卜,后來撿吮田螺殼殼”,傳為笑談!
時至今日,我也離家多年,走出了村莊,走過千山萬水,嘗遍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人生百味,那濃濃的鄉(xiāng)愁啊,魂牽夢縈。念念不忘,終有回響,我終于知道了自己愛吃“滾泥”田螺蘿卜的真正緣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