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逢過年,我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,便飛回黃土高原北部那個小村莊,流連沉醉在熟悉的老屋里,輕撫墻上的陳年舊畫,細(xì)嗅故里濃郁的年味,蟄伏于時光深處的溫情記憶,便像團扇一般徐徐打開了。
從小喜歡年畫,是受母親的影響。最初的記憶里,墻壁最醒目的地方張貼著一張年畫,那是一個扎著朝天髻的小女孩,白里透紅的臉蛋,眉目清秀。母親說我就是她照著那個小女孩的模樣生的。對于母親的話,我信以為真,便一遍遍端詳著那幅年畫,倍感親切,仿佛望著鏡子里的自己。
母親喜歡買連年有魚、五谷豐登、五子奪魁等喜慶的年畫,它們圖案簡潔,畫風(fēng)古樸且清新,令人賞心悅目。后來我長大了點兒,識了不少字,父親開始有意識地買一些經(jīng)典文學(xué)年畫,有《三英戰(zhàn)呂布》《智取生辰綱》《武松打虎》《紅樓夢》《西廂記》……我那時個子特別矮小,常常仰著頭沉醉在每一幅年畫中。
《紅樓夢》系列年畫中有一幅《老壽星偕眾嬌娃賞雪蘆雪庵》,畫面中的人物栩栩如生,有賈母、黛玉、探春、寶釵、鴛鴦等。我最愛林黛玉,一襲白色曳地斗篷,將她的姿容襯托得愈加清麗出塵。正是緣于那幅年畫,我喜歡上了《紅樓夢》。我也曾癡迷地站在《三英戰(zhàn)呂布》的年畫前,懇求父親再給我講述一遍三國故事。我尤喜歡“趙云截江奪阿斗”那幅年畫,充滿俠義情長的故事,令我深深著迷。有一幅《梁紅玉擊鼓退金兵》,一身戎裝、英姿颯爽的梁紅玉,一度成為我們姐妹膜拜的偶像。那時,我和二妹都幻想著能擁有像梁紅玉那樣的一件大紅披風(fēng)。在一個三九寒冬的上午,二妹異想天開地將包裹弟弟的紅色綢緞斗篷披到肩上,赤腳踏著夏天的塑料涼鞋,自稱紅娘子。弟弟當(dāng)時尚在襁褓中,那件斗篷之小,可想而知。這件短小得有點難堪的斗篷,并沒有影響二妹沖天的豪氣,她興沖沖地滿村子調(diào)兵遣將,麾下很快糾集了一幫左鄰右舍的孩子。當(dāng)她在厚厚的冰灘上清點兵將時,母親追來將小斗篷收走了。二妹的腳丫子被凍成了紫茄子,她的女俠夢在一片凄慘的哭聲中破滅了。而我卻在癡迷觀賞年畫時,心頭逐漸蔥蘢出一腔瑰麗的文學(xué)夢。
后來,我不滿足于只盯著自家墻上的年畫,而是將閱讀視野延伸到隔壁奶奶家、二奶和三奶家,還有村莊里更多的莊戶人家。奶奶家喜歡張貼門神秦瓊敬德、灶爺、財神、觀音、八仙、壽星等充滿吉慶色彩的年畫。二奶三奶家有一幫半大孩子,喜歡張貼頗具時代色彩的電影年畫,其中《智取威虎山》《紅燈記》《沙家浜》《紅色娘子軍》《青松嶺》《小花》……印象深刻。從小年那天開始到過年的那一個禮拜,我一路挨個看過去,幾乎能看完全村的年畫,其中的戲曲人物、耕織農(nóng)作、民間傳說、歷史故事、花卉、動物、仕女、娃娃、風(fēng)景盡收眼底,令我大開眼界。村莊里每一戶人家都敞開大門歡迎我觀看墻上的年畫,仿佛很樂意展現(xiàn)他們家殷實的光景日月一般。我從每一幅年畫里,看到了故鄉(xiāng)厚道質(zhì)樸、無拘無束的敞亮性格。喜歡看年畫,于我而言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精神享受,應(yīng)該說那段流連年畫的童年時光,恰恰是一段精神覺醒的旅程。
母親把年畫買回家,一般先不讓我們打開看,生怕小孩子家笨手笨腳把年畫給撕爛了。貼年畫那一天是我們翹首以盼的,母親終于允許我將新買的年畫一幅幅展開,然后選擇哪一幅該貼在屋子正中間,哪一幅貼在左邊,哪一幅貼在右邊。母親舉著畫在前邊張貼,我端著一大碗面粘子緊跟在后,還要不時在遠(yuǎn)處觀望張貼的位置高了或低了。新買的年畫全部貼完后,再選擇幾幅隔年舊畫,貼在容易煙熏火燎的爐灶上方。仿佛為了犒勞我似的,母親每年都要把我的“學(xué)習(xí)優(yōu)勝者”“三好學(xué)生”等獎狀,挨著年畫貼到墻上最顯眼的地方。女兒獲得的榮譽,就是母親的驕傲。那一刻,我在鄰居和妹妹們羨慕的眼神中,變成了優(yōu)秀的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母親說年年貼年畫,是為了祈求來年的平安祥和。而母親貼獎狀的樣子比貼年畫更加虔誠認(rèn)真,好像她貼的不是獎狀,而是在責(zé)任田里種植了滿眼望不到頭的綠色希望。
每次貼完年畫后,我們家剎那間煥然一新,一孔簡陋且黯然無光的窯洞在色彩繽紛、錯落有致的年畫的映襯下,瞬間變得滿室生輝、春意盎然。夕陽西下,待一切收拾妥當(dāng)后,母親這才像變戲法似的擰開新?lián)Q上的100瓦燈泡,平時逼仄擁擠的屋子,瞬間變得寬闊了,亮堂了,仿佛灰頭土臉的漢子有了飽滿的精氣神兒。在這個更加舒適宜居的空間里,年味被渲染得分外醇厚,隨著亮堂堂的光線四散彌漫開來。
貼上新年畫的那些日子,母親很少發(fā)脾氣,她布滿細(xì)密皺紋的臉龐上,始終綻放著溫婉的笑意,看上去也像一幅喜慶祥和的年畫。母親要忙年,依然一刻不閑地忙進忙出。而我則有了大把的時間沉浸在靜觀年畫的美妙享受中:品讀俠義故事,觀察畫中人物幾欲鮮活的各種神情,欣賞色彩鮮艷的各式各樣的服飾。我看了又看,百看不厭,甚至曾舉著圖畫本,拓著年畫認(rèn)真描摹。
稍年長,母親便安排我去城里買年畫。奶奶和二奶三奶家也要求我順帶著給他們買幾張年畫回來。我欣然領(lǐng)受了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(wù),根本顧不得趕集來回要跑六十里山路的辛苦奔波。逢集日,晨曦初升,我隨著村里趕集的人出發(fā)了,一路上只顧著大步流星地趕路,不到兩個小時就抵達(dá)了縣城的年畫市場。說是年畫市場,其實就是新華書店附近一個簡陋的年畫攤子,在較為寬闊的街道上,橫七豎八拉扯著一些繩子,上面用夾子分門別類懸掛著五彩繽紛的年畫。在我眼中,這分明是一個琳瑯滿目的大世界。我一邊觀賞,一邊仔細(xì)挑選,買了《八駿圖》《梅蘭竹菊》《昭君出塞》《聽琴》《一丈青生擒王矮虎》……我順便給奶奶家買了《松鶴延年》《仙姑拜壽》,給二奶和三奶家買的無非是領(lǐng)袖人物,還有光鮮明艷的影視明星。武松打虎,我給換成了浪子燕青,門神我也給他們換成了解珍解寶,因為我早已看厭了秦瓊敬德橫馬立刀的兇神模樣。那天,我在年畫攤子上看得眼花繚亂,竟然忘記了母親囑咐我到父親單位上尋他的事情。
紙上乾坤大,畫里歲月長。不知不覺,我已過了耽于幻想的年齡,年畫也漸漸淡出了我們的生活,但我始終沒有忘記被年畫裝點的舊日時光。正是因了它們的存在,人們有了精神的歸宿,物資匱乏的日子也變得斑斕、雋永、有滋有味。
春節(jié)期間,我又想起了那段迷戀年畫的舊時光,想起了那個小小的自己——站在貼滿年畫的墻邊,久久仰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