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初春,韭菜綻出如蘭的葉片。母親總念叨“頭刀韭二刀肉”,割下頭刀韭包一頓鮮美的韭菜餃子,全家大快朵頤。時令進入九月,她又說“九月韭,佛開口”。韭菜最好吃的月份,就是這三月和九月。三月的韭菜鮮嫩美味,是春天“第一鮮”,是韭菜中的極品,鮮嫩,肥綠,蔥翠欲滴。到了九月,秋高氣爽,韭菜又恢復了春日的鮮美味道。頭刀韭和九月韭,其實都好吃。咬一口鮮嫩多汁,那鮮香,獨特誘人,時隔經(jīng)年,猶在唇齒間糾纏。
除了包餃子,韭菜美食還有很多,韭菜包子、韭菜炒粉條、烤韭菜……鮮嫩、散發(fā)異香的韭菜與新鮮豐盈的雞蛋,是春天最美的相遇。齊根割斷,韭菜飽滿的汁水濺滿手臂,芬芳濃郁。就著清冽的井水洗凈,切成段狀,倒入已放入雞蛋的油鍋中爆炒,韭菜雞蛋濃烈的香氣,不禁讓人食欲大動。我們最愛吃韭菜盒子,這種傳統(tǒng)美食一般選頭刀韭菜和雞蛋,粉條作餡料,母親有時還會把熟豬肉剁成碎丁,與韭菜攪拌做餡料,韭菜盒子皮薄餡多,色澤金黃,表皮酥脆,焦香四溢,一口咬下去,滿嘴流油,味道之鮮美,無可比擬。韭菜炒河蝦也是一道至味。剪掉河蝦須,起鍋燒油,油溫五成熱倒入河蝦小火煎炸,把外殼炸得脆一些,吃起來酥脆,越嚼越香。鍋里留點蝦油,熗鍋爆香蔥姜絲,倒入炸好的蝦,最后放入韭菜段大火迅速翻炒,斷生即可。雞蛋韭菜涮餅,也是一道家常美味,適量面粉加一勺精鹽,加溫開水和雞蛋液,不斷順著同一個方向攪拌稀釋,最后放入一小碗切好的鮮韭菜丁,一勺一個在平底鍋內烙熟,鮮香無比,百吃不厭。
北京作家崔岱遠有一道著名的拿手菜——炒合菜,先把洗干凈的瘦豬肉切成一寸來長、火柴棍兒粗細的絲兒,再把粉絲用溫水泡成水粉絲。蔥花、姜絲熗鍋后,煸炒豬肉絲,加點兒料酒、醬油提味兒,然后再將粉絲放進去稍微煨一煨,起鍋時翹上點一寸來長的韭菜。單就那一個“煨”字,一個“翹”字,這京味兒,已是呼之欲出,妙不可言。
論寫韭菜最好的詩,非杜甫莫屬?!耙褂昙舸壕?,新炊間黃粱”。有朋自遠方來,冒著夜雨剪春韭,煮一缽摻有黃米的噴香米飯。韭菜鮮而清香,黃米黏糯,屋內香氣繚繞,屋外春雨淅瀝,身處如詩之境,飯食粗糙也不覺得。人間俗常菜蔬,在詩人眼里俗得有滋有味,溫暖人心。老杜一改沉郁苦悶的風格,透出尋常人間煙火味。以韭菜苦中取樂的還有一位蒲松齡。同樣是囊中羞澀,他請客只能買兩文錢的韭菜,又從雞窩里摸尋兩顆雞蛋,韭菜上鋪攤蛋黃,美其名曰“兩個黃鸝鳴翠柳”。塵世的滄桑與人間的溫暖傾流于筆下,那般怡情之樂,豈不使賓主皆歡。想必兩位文壇大咖提到的都是春天的至味——頭刀韭?!邦^刀韭,謝花藕,新娶的媳婦,黃瓜扭”,這句俗語說的就是頭刀韭的鮮美。春天頭刀韭固然美味,但秋冬韭菜也不錯?!熬旁戮?,佛開口”,包水餃、烙菜盒子,鮮香美味,縱使佛爺見了,也忍不住放下仙家的矜持想要品嘗一口。記得福州有一道名菜叫“佛跳墻”,是何美味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墻去品嘗?
愛吃韭菜的人,誰不渴望親手種植綠油油的韭菜呢?我家陽臺上有一盆長勢茂盛的水培韭菜,是新冠肆虐期間一位遠在京城的好友寄來的。每天退燒后,我總要凝視一會兒那叢青翠欲滴的韭菜,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,勃勃的生機中似乎蘊含了無限希望。“聊贈一盆韭”,不止風雅了一段好光景,那勃發(fā)著生命力的春意,令人感動。
在鄉(xiāng)間,韭菜不是稀罕物,幾乎每家的小菜園里都有一畦綠油油的韭菜。我母親喜歡栽種韭菜,一大畦韭菜堅持種了很多年,每年春三月伊始,鮮綠漲滿了春天的菜園,剛割一茬,韭菜又在一場接一場的春雨里葳蕤瘋長。為了保持韭菜的新鮮,每過一兩年母親就要重新移栽一次。俗話說,“地靠糞養(yǎng),苗靠糞長”。每年打春時,母親要給韭菜地里上一次充分腐熟的雞糞。入冬時,又給韭菜地里蓋一層草木灰,說保證來年韭菜既嫩又肥。韭菜種得好,我們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有韭菜的身影,春天有菜盒子,雞蛋炒韭菜;冬天,從來少不了一碟碧綠的腌韭菜,點綴一星鮮紅的小米辣,好看又增加食欲。秋天呢,我們有韭菜花吃,一般是與碎青椒一起腌了夾饃,或用熱油潑成韭花油,舀一勺漂到面哨子里。
我祖母健在那會兒,常拿碎碗瓷片割韭菜,說是沒有鐮刀的鐵腥氣。老輩人自有一番生活的講究,就像祖父磨豆腐從來要用木桶盛豆?jié){,他嫌鐵桶有鐵腥味。祖母將腰深深彎下去,左手抓著一把韭菜,右手舉著一塊瓷片,在離韭菜根不到二指遠的地方,鋒利的瓷片猛地下去,韭菜茬子上突突冒出晶瑩的水珠,像汩汩的乳汁,祖母趕緊鏟一掀濕潤的黃土覆蓋其上,好像是給韭菜受傷的乳房敷上一層白藥。早些年,鄉(xiāng)間還不興吃火鍋,許多人不懂得搗了韭花泥當佐料。我的祖母出身大戶人家,很懂得烹調美食,當祖父將羊頭燉煮進大鐵鍋里后,祖母便割回來一把頭茬韭菜,切末,用石搗蒜杵子搗成韭菜泥,加點作料,蘸著啃羊頭,滿屋子韭香,混合著羊頭的腥香味,饞得院子里的豬狗站在門前直哼哼。祖父后來笑瞇瞇地說:“那種洋吃法,簡直要驚掉村里人的下巴!”
別的地方韭菜再好,只要與梨家灣的韭菜相比,馬上相形見絀。梨家灣的韭菜可是青史有名。據(jù)《清澗縣志》記載:梨家灣地處清澗河川、城南九公里處,蔬菜產(chǎn)地之一,韭菜享譽全縣。梨家灣,顧名思義,應該是有一灣好梨樹的,春風習習,梨花勝雪,清新淡雅的香味氤氳了整個村莊。在梨家灣,最美的卻不是梨花,韭菜才是寵兒。據(jù)說這個村子從清朝同治年間開始種植韭菜,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種植歷史,韭菜成了梨家灣的特色蔬菜,在方圓幾個縣都小有名氣。頭刀韭菜曾經(jīng)遠銷至西安、延安、綏德及周邊地區(qū),因其味道鮮美,頗受好評。梨家灣的韭菜之所以廣傳盛名,得益于從村鹼溝里流出來的一股清冽泉水,被有心人引導到坪里菜園子澆灌韭菜,加之園子里土厚,土肥,韭菜長得格外茂盛,百步飄香,聞名鄉(xiāng)里,成為富裕鄉(xiāng)村的一大支柱產(chǎn)業(yè)。那些年,村民春天賣韭菜,秋天賣韭花,收益相當可觀。
我姐夫的家就在梨家灣,雖說離開故鄉(xiāng)幾十年,談起故鄉(xiāng)的韭菜,仍是感慨萬分。菜農(nóng)經(jīng)營韭菜園子很辛苦,入冬時要上羊糞蓋土,開春后要拿老镢把土劈松,每洼韭菜大約十幾平方米,整理得平整如鏡。每收割一刀韭菜,就要把水壕修通引水灌溉,人們寸步不離地照看著一洼一洼灌飽。灌一次水大概保墑一周時間。割韭菜時拿專用的韭犁,半蹲在園子里一把一把割下,隨手從水壕邊上割下馬蓮捆起來,才挑著擔子拿到城里去賣。賣韭菜時不能見水,怕內部發(fā)熱變質,影響口感。聽姐夫娓娓講述,我的眼前仿佛掠過菜農(nóng)經(jīng)營韭菜的一幕幕情景。
頭刀韭比任何時節(jié)都綠,那種綠透著鮮兒,碧茵茵的,用褐黃色的馬蓮繩兒扎著,一捆連著一捆,擺了一溜。我每次經(jīng)過菜市場,遠遠就清晰地聽見梨家灣菜農(nóng)的叫賣聲,那如歌的行板至今猶在耳畔回響:“梨家灣的韭菜,玉瓦塬的蜂,賀家塬的瓜果,韓家塬的蔥!”其他三物沒有品嘗過,唯獨熟悉梨家灣的韭菜,個頭肥大,桿粗葉寬,身長尺余,根白,像一截藍田玉,葉綠,宛如翡翠。買一捆頭刀韭,讓人不禁浮想聯(lián)翩,恍惚在菜園里遇見一個女人的少女時光。
有幸生在梨家灣,自小飽覽一片迷人的鄉(xiāng)野。春天走在韭菜地里,恍惚漂浮在韭香之上,秋天踩著瑩白的韭花,如穿行在擱淺的銀河中。韭菜花擠擠挨挨,浮動在一片墨綠之上,一根一根綠色苔莖,捧著雞心狀的花骨朵兒,搖曳一抹白,像雪花落在蒼茫的大地上,像露珠別在田埂的衣襟上。梨家灣的鄉(xiāng)親穿過韭菜地時,總要把褲腿高高挽起,高抬步,輕放下,生怕踐踏了韭菜,不小心碰落那些雪花和露珠。收獲的喜悅之情,隨著嘹亮的信天游從韭農(nóng)的喉嚨里盡情吼出,韭花的幽幽香,開在故鄉(xiāng)的菜洼洼,是百年傳承的香啊,從鹼溝山泉泠泠流來,生生不息。
梨家灣女人不像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窈窕女子,愛在鬢邊插一朵韭花,胸前佩一朵襟花,但好吃的韭花,給了她們欣喜和歡娛,玉色碟盛韭花青,滿室環(huán)繞煙火氣。她們采韭菜花時,連苔莖一塊采回去。擇下韭花,井水淘洗控干,在石碾子上碾碎韭花,然后放入鹽和生姜等作料,封壇腌制,十來天后即可食用。入冬后,家人圍爐團坐,娃娃夾饃,男人下酒,甘之如飴地享受土地收獲后的沉醉。
剩下粗壯油綠的苔莖,則一把扔給小女兒,任由她白皙纖細的巧手編織一只小巧的蟈蟈籠子,抑或搭建一棟高樓、一座尖塔,在豐碩富饒的鄉(xiāng)野,盡情放飛飄香的綠色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