抹不掉的記憶

——田東海老師逝世周年祭

2024-04-29 15:07:34 作者:蕭緒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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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平生所認識的人們中,有的人活著,我卻遺忘了;而有的人已經(jīng)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,我卻牢記于心,田老師——您便在其中。

與您相識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頭一年9月,那時您是坊鎮(zhèn)高中的校長,我是七三級三班的學(xué)生。一天,在教導(dǎo)處工字房前遇見您,還未等我開口,您卻先開口:請這位同學(xué)站住,你是不是姓蕭?我心頭一驚:沒犯什么事呀,田校長怎么半路里攔住我?您看到我神情緊張,于是便笑著說:別緊張,我聽說你的象棋下得很好,是不是?我這才放下心來,平靜地做了回答。

認識了您,我才知道您喜歡攝影,每次沖洗膠卷,我都在暗室里幫忙。您不攝風(fēng)景像,專攝人物像。每每看到畫面里那些男女老幼,笑容可掬,神態(tài)自然,沒一點兒做作的樣子,我被您抓拍瞬間的高超絕技所傾倒。翌年,您被抽調(diào)到新池公社搞社會主義路線教育工作去了。1973年年底,我也結(jié)束了高中學(xué)業(yè),離開坊鎮(zhèn)中學(xué)校園。

山不轉(zhuǎn)水轉(zhuǎn),水不轉(zhuǎn)人轉(zhuǎn)。1980年您榮調(diào)到平政公社擔(dān)任主管農(nóng)業(yè)的副主任,而我也恰好從抽黃平政營抽調(diào)到公社負責(zé)林業(yè)普查工作。后來我搞種子科研,成為您的麾下,各項工作配合的十分默契。次年公社召開“三干會”,我被會場周圍豪邁大氣揮灑自如的巨幅標語所吸引,那鐵筆銀鉤、蒼勁有力的字體,我從沒見過,打聽后方知是您寫的。相識多年我竟不知您的書法有如此過人的深厚造詣。我請教您,您說那叫“北魏體”。從此,在我知道的真、草、篆、隸、顏、柳體之后又增加了北魏體。不知不覺中,我的“我字體”滲透了幾分魏體。

1984年3月,您離開了平政公社。8月,我進合陽縣文化館主編《合陽民間故事集成》。

1988年秋,您來合陽縣文化館找我,說想在合陽縣城辦畫展,展廳設(shè)在武裝部紅樓二樓會議室。您的攝影和書法我早已領(lǐng)略其精湛的藝術(shù)和深厚的功底,但對于您的畫,我是一張白紙。您要辦畫展,開當(dāng)代合陽個展之先河,我不免有些吃驚、擔(dān)心。那時我不知道您是長安畫派始祖——康師堯的入室弟子,秉承師傳,有著博大的心胸、堅硬的風(fēng)骨、高超的情操,把現(xiàn)實生活凝于筆尖,繪出一幅幅鮮活靈動、心物并重的藝術(shù)作品,再現(xiàn)生活的美好。待看完全部展品,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,為您的展品寫了前言。我記得開頭是這樣寫的:合陽畫苑不乏名人佳作,但辦這樣的個人畫展尚屬首舉。田東海同志充當(dāng)排頭尖兵,勇氣魄力過人,開拓精神可嘉……爾后,你把自己關(guān)進“芹園”,在七尺畫桌上施展才華。再之后,您攜帶自己的作品走出了合陽,先渭南,后寧夏,旋西安,最終把個展辦在北京城。這談何容易??!您終于從小媳婦熬成老太婆了。

您在我心中樹立起一通碑,時時刻刻在關(guān)注。1989年3月,我聽到一則佳話,說您的《黃土高坡》和孫女小燕的《兩個小朋友》同獲中國“金龍杯”書畫大獎賽優(yōu)秀獎,爺孫同臺領(lǐng)獎。我為您高興,為您走出合陽而登大雅之堂所取得的成績喝彩,迅即以《田東海與其畫》之題寫了篇報道,在《渭南報》和《文化藝術(shù)報》同時刊載。我沒有告訴您,不知您后來是否看過這篇文章。

1995年元月,省政府《黨的機關(guān)工作》雜志社招聘編采人員,您極力推薦我,爾后帶著重托專程從西安回合陽邀請我。可我年邁八旬多的父親身患重病,不惑之年的妻子挺著大肚子,實在走不開。6月,您又專程回來見我說:你父親去世了,孝行咧;媳婦添下兒子了,也該心滿意足咧?,F(xiàn)在走還有什么說的。可是兒子是剖腹產(chǎn),妻子傷口還未愈合,膝下三個孩子都小,家中10畝地我得種呀!您高興而來,掃興而歸。田老師,實在對不起您,我是一堆扶不上墻的爛泥,辜負了您的一片苦心。合陽有我是合陽,合陽無我仍是合陽。我目光短淺,胸?zé)o大志,終得家庭托累未能走出合陽,自毀前程,是我人生最大的敗筆。

雖然我辜負了您的期望,但您仍時時刻刻在惦記著我。1996年、1997年、1998年連續(xù)三年,您的《迎春圖》等力作出版發(fā)行,陜西省人民政府把它作為春節(jié)慰問品贈送給省機關(guān)離退休干部和市縣有關(guān)人員,但您想方設(shè)法托人捎給我。您出版的《田東海書畫集》《品讀田東?!芬苍诘谝粫r間寄給我?!对诤又蕖吩娫~聯(lián)集首發(fā)式在合陽關(guān)雎樓舉行,你讓田農(nóng)通知我參加,我是感到莫大的榮幸??!

田老師,您還記得您與我、史耀增、張步學(xué)咱們師徒四人,在您農(nóng)機局的小屋里那次長夜漫談嗎?也許您早已忘了,但我沒有忘,而是像刻在石碑上的字,永遠留在我的心中。那晚咱們沒有身份地位,沒有年齡差別,有的是海闊天空,有的是投機話題。談天談地、談古談今、談?wù)?、談?jīng)濟、談?wù)軐W(xué)、談文學(xué)、談藝術(shù)、談創(chuàng)作、談人生、談人性、談儒釋道、談?wù)嫔泼?、談假丑惡,無所不談,時高聲、時細語,時爭辯、時喝彩,時沉默、時嘆息。您談西安新聞,我們聽得興高采烈,開懷大笑;我們談合陽趣事,您聽得喜笑顏開,連聲稱道。氣氛祥和,聲情并茂,屋子里蕩漾著甜蜜而溫馨的氣味。

在談及個人的創(chuàng)作情況時,您語重心長地建議我主持的《合陽報》副刊,應(yīng)辦得雅俗共賞,老少咸喜,重在發(fā)展合陽文化,兼收他山之石,開辟學(xué)生習(xí)作園地,把觸角放在青少年學(xué)生方面,培養(yǎng)一批文化藝術(shù)新生力量。隨之鼓勵史耀增在挖掘研究合陽民間風(fēng)俗文化層面再擴大,在研究線戲、跳踐、上鑼鼓以及紅白喜事的基礎(chǔ)上,向被遺忘了的古代民俗和人們?nèi)粘?陬^中的俗語進軍,把合陽的“非遺”傳承下去。您很欣賞張步學(xué)的詩,認為立意高,詩意濃,遣辭準,讀起來朗朗上口,行云流水。希望以后寫詩題材不拘泥于合陽、洽川,目光應(yīng)放大,胸懷更廣闊,重在詩意的深處著筆。真乃聽師一席言,勝讀十年書。

夜深了,喧鬧了一天的合陽城,死一般寂靜,惟有咱四人處于熱烈而祥和的世界里,話語不盡,睡意全無。凌晨時分,我仨覺得年且六十的您,從西安返回勞累一天,恐怕身體支撐不住,多次告辭,但您精神矍鑠,侃侃健談,話題愈加投機。離開小屋時,東方出現(xiàn)一抹魚肚白,新的一天開始了,我們戀戀不舍地告別了您,滿懷愉快的心情投入各自的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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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10月,我去西安參加“陜西省地方志編纂工作培訓(xùn)會”。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因為您長居西安,我久住合陽,數(shù)年難得見上一面。在友誼路長城飯店下榻后,我立即撥通了您的電話,一是約時間看望您,二是想索要一幅畫或一幅字,但在電話里我沒敢提索要字畫的事。因為我心有余悸,怕說出口遭到婉言謝絕。您不知道,我先前曾遇到這樣兩件事。一件是向我平生敬仰的人,也和我同事數(shù)年的一位書法家索字,誰曾想他劈頭一句:你要字干什么?猝不及防像三九天一桶涼水從我頭頂澆下,霎時從頭頂涼到腳心,我尷尬,自討沒趣,像一根木樁插在他的單元門外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只恨自己沒有土行孫的遁地術(shù)。我本想求幅字懸掛于我那土木結(jié)構(gòu)的陋屋里,張揚一下,顯擺一下,附庸風(fēng)雅。不料碰的皮青臉腫滿鼻子灰。后來細想,人家一幅三五千元的字,掛在我這個鄉(xiāng)野農(nóng)夫白天見太陽、晚上望星星的破屋里,有失人家的身份,有損人家的聲譽。田老師,您說我說的咋樣?

至于那位畫家,也是我敬重的長輩,認識近30年了,關(guān)系也不錯,平日相見話語也十分投機。我見他給許多人送了畫,心中不免一動,腆著臉開口向他求畫。話剛出口,他就打斷我的話說:你這個娃,我早都想給你畫張畫,一向不見你開口。今日總算開了口,沒麻搭,過幾天你到南街黨家巷字畫裝裱店里去取。當(dāng)時我提在嗓門口的心,“咚”地一下落下來,高興極了。半年內(nèi)我曾去過裝裱店三次,店主對我只說了三句話、六個字,后兩句4個字只是重復(fù)了第一句兩個字:“沒有”。后來我見到他,沒等我開口,他笑著說:給你畫的畫己畫好了,這次進城忘了拿,下次進城我送到你的住處。一句話,把我即將失去希望的心撩撥得膨脹起來。于是等呀!盼呀!不見黃河不死心。一晃一年過去了。再次相見,彼此噓寒問暖,寒喧一陣之后,他說畫是拿來了,不料想半路被人打劫了。田老師,您說面對此情我該說什么呢?

當(dāng)下我的心情壞透到極點,猶如一只貪婪的狐貍,眼瞅著面前籠子里的肥大公雞,就是不得美餐,又好像滾燙的羊油,滴在冰面上霎時凝固了。我想:也許是他真的畫了,只是每次進城匆忙忘了拿,也許是他壓根兒就沒畫,見了面只是搪塞。這我不怪怨他,送畫是人情,不送是本份,乃人之常理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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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七點鐘,我來到您在皇城根兒的住處,走進您的畫室,如同走進瑰麗多彩的書畫王國,那滿墻掛的、桌案攤的字畫,貼近生活的畫面使我聞到花香、看到雞舞,驚的目瞪口呆,心靈為之震撼、為之陶醉、為之傾倒。一刻鐘后,您打開電視機,西安電視臺正在播放采訪您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生活紀錄片。一飽眼福之后,我真為您在陜西、乃至全國畫壇所處的地位鼓掌叫好。不覺已是九點時分,告別時您送給我一卷紙,我迫不及待地打開,一張是花鳥畫,提款為:“執(zhí)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緒康學(xué)棣笑屬?!币粡埵氰F筆銀鉤魏碑體的“寫家鄉(xiāng)巨變繪桑梓春秋”10個大字,落款:緒康學(xué)棣文筆不群,數(shù)十年一直為記敘合陽發(fā)展變化,立下汗馬功勞,足堪贊矣。田老師,您不知道當(dāng)我打開兩張墨寶時,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,心里舒服的像雞翎毛在輕拂。我是您數(shù)千名學(xué)子中微不足道之一員,有何德何能,竟蒙您如此厚愛、器重、贊揚!

田老師,不是我有意抬高您而去貶低別人,只是話趕到此處,也就不得不照實說了。

去年五月,當(dāng)田農(nóng)把您逝世的噩耗告訴我時,我萬分悲痛,潸然淚下,一個人咋就這么脆弱,不堪病魔一擊,說走就走了呢?出殯那天,我早早趕到您家,畢恭畢敬地給您上了三炷香,虔誠地跪在你的靈前,重重的磕了五個頭。別無他方,惟有以此回報您的栽培之恩吧!那天,我沒能參加您的追悼會,因為是星期五,我上初小一年級的外孫下午三點半放學(xué),正等著我去接。這就給我留下了遺憾。如果我參加了您的追悼會,再送您一程,那算完美。完美意味著結(jié)束,一件事完結(jié)了,很快就會被遺忘。對于您,還是留點遺憾好。遺憾就像省略號,給人永無盡頭的思念,他會占據(jù)我的心田,使我內(nèi)疚,內(nèi)疚使我難以忘懷。田老師,您說我說的對嗎?

啰哩啰嗦說得太多了,田老師,浪費了您的時間,打擾了您的休息。

安息吧,田老師,愿您在天堂里,再度施展您的才華,把鳥畫得更靚,把花畫得更艷,把山畫得更雄偉,把水畫得更澎湃!

安息吧,田老師,您永遠活在學(xué)生——我的心中!

責(zé)任編輯:陳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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