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寄愁心與明月

2024-09-25 14:36:13 作者:任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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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安一片月,這一片秋天的含蓄月華,曾撩撥得千古離人滿懷惆悵。這個中秋節(jié)的晚上,月色格外皎潔,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賞月。窗外是萬家璀璨燈火,那濃厚的人間氣息距離我很近,又仿佛遙不可及。遠處黑黝黝的秦嶺山脈勾勒出層巒疊嶂的清晰輪廓,愈發(fā)顯得山色空蒙、崔巍壯麗。我靜靜沐浴著長安溫潤的月華,思緒卻不由自主地神游至遙遠的故鄉(xiāng),恍惚回到從前那輪靜謐的圓月下,獨自徜徉。

我出生在黃土高原深處的一個小村莊,在那里度過清貧而又歡快無憂的童年。作為離家多年的游子,我很多次在夢中喚起對兒時小村莊的記憶。恰逢中秋節(jié),我對故鄉(xiāng)的思念愈加強烈。我懷念村莊里黃昏時的一派寧謐氛圍,懷念淳樸的鄉(xiāng)情,也懷念過節(jié)時彌漫在村巷里那種濃厚歡快的節(jié)日氣氛。記得每年過中秋節(jié),村里人老早就將這個重要的節(jié)日規(guī)劃到一年的議事日程上,揭掉七月最后一張日歷,就開始為節(jié)日忙碌起來,從月初忙到月半。后院里熟透的梨棗得上樹采摘,孩子們愛吃的瓜果得上城里采買,割肉,打醬油,烙月餅,包餃子,哪一樣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節(jié)日喜慶的氣氛一直延續(xù)到將所有的月餅和水果吃完,方才算是落下了節(jié)日的帷幕。

我家也不例外,一進入八月,母親就開始向父親催要糖票,不夠就去借,到城里買紅糖白糖,打清油,借來模具,張羅著打油酥烙雪花。家鄉(xiāng)人的月餅被稱作雪花,縱觀全世界大概只有我們黃土高原才有這種叫法,正如我的鄉(xiāng)鄰們喜歡把一種多汁而甘甜的梨子,叫做雪花梨一般。我想可能是由于酥香的月餅皮很容易掉落,而那情態(tài)恍如雪花紛紛撲簌落下,才因此而得名吧。我很喜歡“雪花”這個叫法,總覺得一個詩意動聽的名字,或許會給苦焦貧困的生活,平添一份樂趣和暖意吧。足足十來天,母親都在忙于置辦烙雪花的各種食材,諸如清油、豬油、頭層面粉、白砂糖、芝麻、花生仁,葵花籽,等等。

中秋節(jié)前一天,我家才開始烙雪花。我聽見母親悄聲和隔壁的嬸娘聊天,說雪花不敢烙得太早,一群活土匪,整天餓得吃了上頓盼下頓,等不上過節(jié)恐怕早就吃完了。

灶間很快飄逸出一股奇特而分外誘人的香味,彌漫了整個小院,不由分說地攫住了我們饑餓的味蕾。烙雪花這天,家里的孩子都出奇的乖巧,平時滿村子瘋玩慣了的,也都安心乖乖守候在灶間,眼巴巴地瞅著母親將軟軟的面團,分成一個一個小面劑子,包進事先烹制好的五仁餡料或者棗泥豇豆餡料,再一個個小心翼翼地放進漂亮別致的雪花模子里。為了方便辨認,兩種餡料所用的模具是不同的。眼看著鍋里的雪花漸漸烙得一片焦黃,溢出陣陣酥香味,我們個個被饞得垂涎欲滴。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比往常更加主動殷勤地幫母親添一把柴火,拉一拉風(fēng)箱,連從來不挑水的小妹也會裝模作樣地走到灶間看看水缸是否挑滿了。孩子們心里那點小九九,母親是再明白不過。待雪花略一放涼,她會慷慨地給每個孩子手里塞一個點著紅點的雪花。我們手里捏著又酥又香的雪花,怎么也舍不得很快吃掉,先是放在鼻下聞一聞,那熱氣騰騰的清香味撲面而來,仿佛一根小棍攪得我們肚子里的饞蟲蠢蠢欲動。然后一點一點吮吸著雪花的香味,那無與倫比的馨香,讓我不禁想起過年時祖父呷一口小酒,快樂地瞇起眼睛,翹起腳丫子,一副陶醉的神態(tài)。

月兒升上中天后,就要祭拜月神了。祖父將飯桌擺在當(dāng)院,分別擺上了雪花、西瓜、蘋果、葡萄、紅棗,開始祭拜月神。祖父虔誠地向月亮鞠了一躬,接著家人依次拜月,然后圍坐在桌邊,一邊賞月,一邊談?wù)撝锢锴f稼的收成,孩子們在學(xué)校里的成績,父親在城里上班是否順遂,收獲的話題像溪水一樣緩緩流淌在詩意的月色里。我從未向祖父問過拜月習(xí)俗的來歷,但明白它一定寄寓了祖輩渴望團圓、收獲、幸福的美好愿望。

兒時,物資匱乏,極其有限的烙雪花的食材也是靠母親省吃儉用、甚至東挪西借來的。母親只是含笑看我們個個吃得津津有味,自己從來舍不得吃一口。有時,我們不小心將酥軟的雪花皮掉到地上了,母親才會彎腰撿起來,放到嘴邊吹一吹,然后吃下去?,F(xiàn)在,大人孩子再也無需為中秋節(jié)吃不起雪花而揪心傷神,可是母親卻突然查出患了糖尿病,醫(yī)囑有許多忌口,尤其不能吃甜食。望著市場上堆積如山的月餅,我竟然無法給母親送去一盒甜甜的月餅,這份無法彌補的遺憾,令我的心頭瞬間掠過沉甸甸的傷感。

記憶中,祖母也是十分愛吃雪花的。那一年,我身懷六甲,祖母早早就來到家里準備給我伺候月子。臨近中秋,我和愛人的單位發(fā)了一大堆雪花。雪花如果放久了,就會發(fā)干發(fā)硬,口感會大打折扣。聽說我正發(fā)愁那一堆雪花要怎么處置,祖母笑著說她自有辦法。祖母將一個陶瓷壇子擦得油光锃亮,然后將雪花一層層擺放進去,最上面蓋了幾張紫粉色雪花包裝紙,然后封上壇蓋。想吃時,打開來,就會有一股沁人肺腑的香味從壇子里幽幽浮起。捧在手心里,咬一口,酥香如常。祖母很愛吃甜食,每天早上拿出來一個雪花當(dāng)早點。祖母坐在小凳上,雙手捧著雪花,輕輕咬一口,趕緊把手心捂緊,生怕酥軟的雪花屑掉了。那個鏡頭好像一幅定格的剪影,穿越二十多年時光,一直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

那個中秋晚上,祖母扶著我穿過鋪滿石子的小徑,坐在鹼畔邊的石凳上賞月。藍色的天幕上,一輪皎潔的明月正向人間默默灑著清輝。月亮如同一面明鏡,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內(nèi)心。那一刻,我恍然與天地融為一體,生活中諸般煩惱和憂慮全部煙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恬靜和感悟。突然,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襲來,我頓時沒了賞月的閑情……就在我疼痛萬分陷入絕境之時,“我娃甭怕……”祖母伸出粗糙瘦弱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,仿佛給我注入了無窮的力量。那個中秋之夜,女兒呱呱墜地。祖母高興得合不攏嘴,湊近襁褓逗小嬰兒:“我娃甭哭,我娃挑了好日子下凡,一輩子不愁吃穿!”就因為祖母的那句話,我后來給女兒起了大名肖穎凡。

月夜寧謐,周圍站在陽臺上賞月的人們陸續(xù)休息了,唯有我仍然定定地望著朗月思緒滿懷。耳畔恍惚又響起祖母熟悉的聲音:“我娃甭怕……”祖母離開我已經(jīng)整整十五年了,今夜,她是否也會乘著圓月回來看望她的孫女?想到這里,我緩緩走下樓,走進附近一個中心花園,走過一座石橋,一輪皎潔的圓月映在平靜的水面上,我觸摸著石欄上綿軟的青苔,就像握著祖母瘦弱的大手。

悵望月下南山,有兩句膾炙人口的詩句驀地從心底浮起:“我寄愁心與明月,隨風(fēng)直到夜郎西”。此刻,我的心早已乘風(fēng)飛回故里,好想為祖母的墳頭敬獻一碟最可口的雪花。

責(zé)任編輯:陳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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